Saturday, April 15, 2017

翻譯「冷戰」:軍事島嶼沖繩與金門的語系文學

講者  朱惠足

引言
  已結束二十餘年美蘇兩大強權對抗的冷戰,仍影響全世界的局勢。今年年初川普當選後,前聯合國大使John Bolton建議美國重新檢視其一中政策,強化與台灣合作關係,以應對中國於南海海域愈發強硬的態度。東亞局勢可能再度陷入兩大勢力對抗的局面,回顧過往冷戰結構的成形與持續至今的影響,使我們能更敏銳地掌握現今國際局勢的變化。今天很高興邀請到正在哈佛東亞系訪問的朱惠足教授,她將以兩座軍事離島,金門與沖繩為背景寫成的四篇小說作為題材,探討這兩座島嶼住民的冷戰歷史記憶,藉此討論冷戰時期台灣及日本受美國帝國主義影響下,中央政府與軍事離島間的矛盾與國族認同差異。
沖繩文學與台灣文學的相似性
  選擇這兩座島嶼的原因,朱惠足老師說,金門和沖繩,相對台灣和日本而言,位於邊陲地帶,處在國共與日美兩個勢力中間,皆是遭受外國勢力衝擊的第一線,現代國族認同建構過程中充滿不穩定性。此外,二戰結束後,後現代主義興起,引起大敘事 (Grand Narrative, 註一) 的崩解,隨之興起的,則是強調在地認同,差異性、獨特性的書寫方式。這些離島在地文學提供一個切入點,用以探討在地認同的過程中,所產生的種族、性別、階級衝突。朱教授引述任教於美國康乃爾大學酒井直樹 (Naoki Sakai) 教授的理論,翻譯的體制 (Regime of Translation, 註二),反思語言與國族認同的建構性。酒井直樹指出,一般認為翻譯是在兩個均質的語言統一體之間,進行透明的傳達,並在翻譯之後,回溯性地將原本就存在的不可化約性,認知為這兩個封閉實體之間的鴻溝、裂痕或界線,進而製造出「語言」、「民族」、「國家」等集團式主體想像。因此,本演講討論離島文學中的冷戰書寫,如何以沖繩和金門為本位而發聲,試圖挑戰日本國族主義及台灣國族主義 (反共反蘇聯主義),揭露日本與台灣國族認同的建構過程,以及此過程中長期被壓抑的內在衝突與矛盾。
註一:大敘事此概念是由法國哲學家李歐塔 (Jean-François Lyotard) 提出,指一個社會中,用來連結各獨立歷史事件,合理化總體社會歷史發展的理念,個人性的經驗將不具有獨立的意義。每個社會都有其大敘事,例如冷戰時的台灣,生活中一切事物必須服從「反共大陸」此大敘事,萬年國代,白色恐怖皆可視為這個大敘事的產物。
註二:酒井直樹教授理論原文片段摘錄,“Through the labor of the translator, the incommensurability as difference that calls for the service of the translator in the first place is negotiated and worked on. In other words, the work of translation is a practice by which the initial discontinuity between the addresser and the addressee is made continuous and recognizable. In this respect, translation is just like other social practices that render the points of discontinuity in social formation continuous. Only retrospectively and after translation, therefore, can we recognize the initial incommensurability as a gap, crevice, or border. But when represented as a gap, it is no longer incommensurate.” (Naoki Sakai, 1997)
沖繩背景
  沖繩在1945年沖繩島戰役後由美軍接管,冷戰時期作為美國跨太平洋的軍事供給基地。但二戰結束後,美軍在沖繩犯下的刑事案件層出不窮,反美軍基地並回歸日本成為沖繩的主流民意。1972年沖繩回歸日本政府統治,然而沖繩人民期望的撤除美軍基地,隨著美日安保條約簽定,日本中央政府與美國為圍堵蘇俄,仍保留沖繩的美軍基地。時至今日,沖繩僅佔日本領土的0.6%,卻擁有超過六成的駐日美軍基地。而美軍基地所帶來的生態及文化資產的破壞,以及美軍對沖繩人民犯下的刑事案件,使得近年來沖繩民族自決、反美軍基地運動始終未停。
又吉榮喜「被喬治射殺的山豬」
  曾獲得1996年第114回芥川龍之介賞的沖繩作家又吉榮喜所寫的 「ジョージが射殺した猪」(被喬治射殺的山豬)這篇小說,以一個美國白人士兵,喬治,為第一人稱,敘述他於沖繩美軍基地的經歷。小說描述喬治和他朋友約翰在酒吧時,因不滿陪酒小姐只圍在從越南戰場回來的美軍士兵桌邊,於是約翰毆打小姐並拖至廁所強暴,事後付錢就擺平此事,之後喬治和約翰誤入都是黑人美軍的酒吧遭到搶劫毆打。小說描寫喬治被困在沖繩受訓的苦悶,一方面由於遠在美國的女友期待他有所成就,一方面是不知何時才能被派去越南戰場打仗。站著衛兵哨的喬治越想越苦悶,他看著鐵絲網外拾荒的老人,心想:他看起來好像越共,反正亞洲人長得都跟猴子一樣,殺了他也沒關係吧,到時只要說我把他誤認為山豬就好。想著想著,他便開槍射殺那個老人。小說中,喬治從暴力的旁觀者、受害者,最後成為暴力的執行者,表達美軍普通士兵必須藉由酒精、性與暴力才能消解戰爭帶來的不安與焦慮,喬治是迷惘的,也是冷戰下的受害者,小說這樣描述酒吧衝突的場景,「全部的酒孃吧女將喬治他們圍住,不知在叫嚷什麼?有懇求聲、有叫囂聲,也雜有哀怨的聲音,喬治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此外,受強暴的舞女,遭射殺的老人,更反映那美軍擁有治外法權的時空下,白人是如何看待與欺壓沖繩人民。又吉榮喜在小說中,以日文翻譯描寫喬治所說的英文,沖繩人說的日文在喬治為第一人稱的視角下,反而被視作外國語,無法被喬治所理解。這樣的敘事手法,隱喻長久以來沖繩主體的意見被日本中央政府忽視。為圍堵蘇聯,沖繩成為美國的軍事殖民地,即使美軍治外法權侵害日本國家主權,但日本卻協助鞏固沖繩的美軍基地,讓沖繩住民承受絕大部分美軍基地帶來的人權侵害。
崎山多美「孤島夢一人獨白」
  崎山多美所寫的 「孤島夢ドゥチュイムニ」(孤島夢一人獨白),這篇小說以一名菲律賓裔的美軍士兵和沖繩女子所生的私生女瑪莉亞為主角,敘述越戰時期的沖繩。小說中出身沖繩底層的瑪莉亞與一名成長於高度經濟發展期,戰後民主和平的日本的攝影師相遇,作者藉由兩人鮮明的對比,來表達沖繩人與日本人的差異性。他們相遇於一個由廢棄美軍A片電影院改建成的劇院,瑪莉亞正演出一幕獨白戲,戲中她ㄧ人站在一個24小時營業的漫畫咖啡廳,周圍放著漫畫小說,其中包含小林善紀所著的書。小林善紀是位希望恢復二戰前日本精神的右翼份子,其主張為日本的殖民統治替殖民地帶來現代化,讓東亞從英美帝國主義得到解放,他並主張建立以日本為核心的亞洲新秩序。崎山多美藉此暗示日本軍國主義未完全消失。文中也不時穿插沖繩語與沖繩式日文,在這樣充滿美軍與沖繩語的異國背景下,說著日文的混血兒瑪莉亞,仍視自己為日本人,再次凸顯冷戰背景下,沖繩住民失去自身主體性屈服於日本國族認同。
小結
  以沖繩語書寫和敘說沖繩所受美軍文化衝擊的在地故事,兩位作者嘗試擺脫冷戰時的日本國族主義與美國帝國主義,建立沖繩的在地主體性。但儘管近年來有反對邊野古新美軍基地運動,日漸高漲的沖繩民族自決運動,由於沖繩經濟極度依賴
日本政府以補償駐沖繩美軍基地為名,每年撥出的沖繩振興預算,沖繩經濟越仰賴這項援助,就越難實現撤除美軍基地的要求。此外,2016年開始實施被現任總理安倍晉三強行通過的新安保法,未來自衛隊將可向他國軍隊提供後方支援,自衛隊在海外的活動因此擴大到全球規模。日本軍國主義可能重新復甦的狀況下,沖繩會不會再次成為美日利益交換下的犧牲品?沖繩如何擺脫依賴日本經援而實現民族自決與擺脫美國軍事基地?沖繩面對的處境值得台灣借鏡參考。
金門背景
  二戰後,1948年金門進入戒嚴,由於隨後爆發的古寧頭戰役,金門全境進入軍管時期。1953年改為實施軍政一體化的戰地政務體制,對金門人民影響甚鉅,金門縣長由金防部司令官指派,不允許組織地方民意機關,全島成年男女皆納入民防組訓,接受保密防諜的反共教育。金門做為牽制中共的防禦前線,在台灣本島解嚴後五年,才在1992年解除長達43年的戒嚴與實施36年的戰地政務實驗。2001年則作為以合法方式直接往來兩岸之始的門戶,開辦與廈門的小三通。
黃克全「四個故事」
  小說主要描述主角聽聞父親於戒嚴時期,與一友人,進夫,於吃完喜酒的回家路上被軍官懷疑是釋放照明彈的匪諜,押至太武山審訊的往事。隨著父親對這段回憶四次不同的敘述,暗喻父親遭受刑求的往事。朱老師說,雖然主角父親每次回憶都會增添一些片段,但主角不時強調,「我這樣子說,並沒有懷疑父親在哪一次故事中的講述當中隱瞞、撒謊或者記憶不清的意思。」顯示這些增添的片段隱含他種意思。例如他父親回憶起看到乩童作法要安祖厝的儀式,「銅針插在童乩的喙酺。」其實暗喻受國軍刑求的場景,諷刺的是,乩童將銅針插在身上,是為顯示他們有神明護體,不怕任何傷害;但本該保護人民的國軍,卻用銅針來傷害人民。主角父親不願想起的原因,除了想忘記創傷經驗外,更蘊含在戒嚴時期,不可批判國軍,一切須得以國族大義為優先的時空背景。小說末段,主角父親第四次敘述這段往事,大伙不時質疑他故事準確性時,「照明彈、探照燈、銅針、童乩,我在講啥貨?我記得一清二楚?我這不是在眠夢喔,啊———」主角父親終於受不了而發狂地喊出聲來,他不知道他是誰,他的記憶是否為真。這樣片段與狂亂的敘事手法,更顯示金門住民長期處在平時即戰時,軍人與平民身份模糊不清,中共與國民黨勢力交界的時空下,身份認同的錯亂,以及為反共愛國的犧牲。令人難過的是,像主角父親這樣的人,故事中除他兒子外,沒有人相信他的回憶,暗喻金門住民所遭受的傷痛被台灣本島忽略。
吳鈞堯「破」
  這篇小說敘述主角從台灣重遊他兒時的生活環境,而回憶起許多往事。小說分成三大部分,第一部分看似尋常地述說家族女性的過往,實則隱喻冷戰時期國共的關係。首先是曾被誤認已斷氣的主角二伯母,治喪時忽然打個噴嚏又活過來的往事,驚懼了全家人。朱老師說,這可解讀為韓戰前,本已岌岌可危的台灣,因為韓戰死而復生。接著是主角的祖母繞著全村大罵不知是誰家的牛偷吃家中的四季豆,但始終沒有人承認是他們養的牛。這段暗示國民黨政府塑造一個不存在的偷吃莊稼物的牛 (共匪),讓全村的人都要警惕 (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最後是主角回憶起一段妯娌吵架的過程,兩人都揚言喝農藥自殺,最後一個人死了但另一個人卻沒喝下去,來暗喻國共冷戰。第二部分是主角回憶起那些台灣役男偷窺他堂嫂以及意淫雜貨店女孩的往事與金門八三一特約茶室,「當一艘艘軍艦從遙遠的高雄港駛來,帶『槍』的人在顛簸的浪中就開始在想跟『槍』有關的麻煩事。」藉由金門女性成為台灣本島役男的性慾發洩對象,除了表示在戰時,父權壓迫女性的社會外,更暗指金門成為小三通,與中國商業來往的門戶,用以滿足台商想要進入中國市場的慾望。最後一部分則描述一個民間傳說,被台灣役男始亂終棄而死的女鬼,產下一名鬼嬰兒,女鬼四處飄浮乞求奶水給她出生至今沒喝過半滴奶水的孩子。「那是個不可以笑的嬰兒,最好也不要哭,最好一直安安靜靜枕在母親的懷裡,當一個不知道自己是鬼的鬼。」 小說中這樣描述,實則是訴說金門這座軍事離島,在兩岸關係已開放的現在,遭台灣政府拋棄。
小結
兩篇小說藉由描述金門做為軍事前線的日常生活與社會,揭露冷戰期間金門住民所受的歷史創傷。金門的定位從兩岸軍事衝突前線到兩岸經濟交流後門,這些轉變都只是為滿足台灣本島的需求。但台灣國族主義卻往往將這些軍事離島排除在外,在建立台灣國族認同的過程中,值得深思的是,離島住民的歷史經驗與國族認同和台灣本島間的差異性。
                                                                                   
Q&A
  朱老師演講完後,觀眾熱烈地發問。ㄧ觀眾提問,他父親是受日本教育長大,至今仍以日本人自居,有意無意間,始終認為日本出產製造的事物是最好的。請問該如何面對這樣的自我認同?
朱老師認為台灣去殖民化尚未開始,目前政治主流似乎只重視批判國民黨,但並未真正檢討日本殖民的那段歷史。諸如此前蔡英文政府提出的「新南向政策」,這個概念即是受二戰時日本侵略華南、台灣及東南亞的南進政策影響。表示台灣仍自詡為受過美日帝國殖民的先進國家,視東南亞國家為次等地區,要反省這種以準帝國自居的思想,才能真正脫離冷戰結構的影響。
  也有觀眾問到,近年台灣本島年輕一代嘗試跳脫國共內戰的中國正統之爭,開始以台灣本位思考,她很好奇金門的年輕一代是否也有相同趨勢?
朱老師說就她所知,吳鈞堯之後並沒有新一輩的金門作家出現。但老師再次強調,雖然台灣本島年輕一輩沒有經歷過反共、冷戰的時期,不代表冷戰勢力已完全消失,她有感於台灣教育對於全球歷史整體脈絡的不足,期許我們能以天然獨的精神,好好了解冷戰時期台灣與世界關係的歷史。     
  有觀眾問到,在台灣擁有如此多元族群下,該如何建立以台灣主體的認同?
朱老師說,重點是尊重多元文化,拋除福佬人本位主義,不要歧視原住民新住民,也去了解無論本省人外省人,都是白色恐怖的受害者。更進一步,藉由閱讀文學,我們知道在戒嚴時期,海峽另一端的中國人也受到同樣的歷史創傷,國家暴力是有同時代性的。真正去了解每個不同族群,才能建立一個包容多元文化的台灣認同。
結語
  最後,朱老師說,由於歷史因素,台灣一直沒有明確的國族認同,但也因此,在世界其他地區在建立國族認同時,許多內在衝突受國族主義大敘事壓制而不被看見;相對而言,台灣這些衝突並沒有受到壓抑,讓我們有機會去面對、處理台灣在地化的過程中,種族、性別、階級的內在衝突與矛盾。朱老師希望大家持續保持對權力的批判精神,在建立台灣主體認同的過程中,走出自己的一條路。

與會合影


協辦: 駐波士頓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教育組, NEACP紐英崙中華專業人員協會
文字: Ching-Huan Chen
攝影: Chia-Chun C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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