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30, 2017

從台灣死刑爭議出發談民主審議的倫理

   
講者 許家馨

引言
    死刑存廢爭議這幾年在台灣受到社會極大關注,特別當有重大刑事案件發生,此議題總被重新討論檢視。今天很高興請到目前於哈佛燕京學社訪問的中研院副研究員許家馨教授,分享他這幾年參與死刑議題辯論的經驗,並藉此延伸到其他公共議題,討論如何多層次地思考問題,如何創造一個有效率的溝通環境,並與立場相反的團體進行溝通。
台灣的死刑存廢爭議
    許家馨老師說,2010 年回復執行死刑前,台灣約莫有四年停止執行死刑。2010年,時任法務部部長的王清峰因宗教因素拒絕執行死刑而辭職下台後,死刑存廢的議題開始被重視。許老師也是從2010年對這議題感興趣並開始思考。老師說,現今此議題上,正反雙方的論述有極大落差,廢死聯盟從司改聯盟分出後,經過高度發展的十年,至今已形成極完善的論述。相較之下,支持死刑的論述這十年間並沒有什麼進展,沒有完整的論述闡明為何支持保留死刑。然而這很正常,畢竟死刑長時間存於人類社會,大眾普遍視其為理所當然的存在,沒有人深思死刑是否有其必要性。
    老師強調,今天演講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說服在場觀眾支持某一方的論點,重要的是,希望以死刑爭議來討論審議民主的過程中,身為一個公民,該如何多層次地思考議題,如何與對立方有效的溝通。隨著台灣漸漸從威權統治變成民主開放的政府,政府執行任何政策時,說服反方變得越來越重要,像過往政府一紙公文即可強硬執行命令的時代已不復存。因此,正反雙方的溝通極為重要。老師期待,正反雙方縱使不能彼此說服,至少能彼此尊重,肯定合理的歧見。如此一來,政府必須強硬地執行某政策時,可以有更多的正當性。

    回到死刑爭議,在一項議題上,如果正反雙方的論述差距過大,對於取得共識或是期待辯論過程中碰撞出更好的想法近乎不可能。論述一面倒的情況下,學術界可以提供更專業與縝密的思路來協助支持死刑方闡述其論點。老師在這幾年參與論辯的過程中,也試圖去慢慢創造出一個雙方可以理性討論的空間。

從六個層次思考死刑存廢
   每個人皆可對某議題有個人好惡,但倘若想說服對立方或有效的溝通,需要對一個議題有層次地思考。老師把死刑存廢此議題分為六個層次來思考,每個問題皆會延伸出更多的問題。
一、「道德原則上是否正當?」這項政策是否符合社會的道德原則?
二、「是否違憲?」這二三十年來爭論性議題越來越有可能未來送至司法院審理,這個問題主要牽涉到憲法規範,而非道德規範,儘管二者會互相影響。
三、「是否是一個好的政策?」這個政策是否滿足立委選區選民的期待?是否對社會有好處,所需成本為何?
四、「是否有執行上的困難?」以美國為例,因種族偏見,相同客觀條件下,黑人更易遭判死刑。因此 American law institute (負責擬定重要法規給各州參考的法律團體),在1970年代曾擬定如各州政府決定要有死刑需符合的條件。但現在因種族緣故,即使條件符合、各州仍可能傾向不執行死刑。
五、「特定政治共同體是否可以執行?」民主或威權政體在執行死刑的正當性並不相同。
六、「特定政治共同體是否可以執行?」不同社會有不同的民情,美國有種族問題,日本則相對較小。台灣目前沒有相關研究,唯一與種族相關的事件是1986 年鄒族少年湯英伸因遭雇主欺壓而殺害其一家三口,最終遭槍決,此事件引起社會對於原住民遭漢族欺壓剝削的討論。

老師說,如果只願從單一層次思考,難以說服對立方,且易將對立方套入自我想像的刻板印象中。而面對任何議題,過於武斷的二分法都不能促進溝通。舉例來說,老師曾和某支持廢死的朋友討論,老師建議不要將目標訂為一步到位的廢除死刑,或可從限縮死刑的實施開始。不過那位朋友認為並無足夠的理論支持縮限死刑,而廢死議題送到大法官後有機會一步到位,所以不考慮以限縮死刑為目標與對方溝通。但老師說,當支持死刑方擁有更完善的論述,又不願接受其他可能方案時,廢除死刑會越難一步到位。此外,目前仍是民粹政治的台灣,大法官受民意影響極大,當社會大眾多數支持死刑時,期待大法官支持廢除死刑更是難上加難。相對而言,日本有一群律師和學者超越廢死與否的立場差異,合作推動改革日本死刑體制。老師說,無論何種議題,如果能多層次地思考,盟友會比想像的多,可採用的策略也會增加,更容易達成目標。

死刑思考的歷史
   在死刑爭議上,目前有幾個主要的理論。首先,功效主義主張刑罰適當與否須考慮是否能對社會多數人有利。因此,從功效主義角度來看,支持死刑方主張死刑可避免該犯人再次犯罪,並有嚇阻作用可避免其他人犯罪,對社會是有益的;而廢死方則主張死刑並無如此遏阻犯罪的效果。其次,本務論主張犯罪者須為其罪行負責而接受刑罰,刑罰是為了將正義與公平回復至犯罪前的狀態。支持死刑方主張一個人殺人的人須承擔被殺的後果,殺人的同時也放棄了自己生存的權利。因此,執行死刑即不再是奪走生命剝奪人權,是殺人者自己放棄了人權應承受的後果;相對的,廢死方主張人性尊嚴是普世價值,生命是神聖而不可侵犯,即使是殺人犯仍有人權,將犯人處決是抹殺其人性尊嚴。最後則是應報論,認為刑罰應與罪責相等,但應報與復仇不同,刑罰不可超過犯人的罪責,不可因為未來有再犯可能而加重刑罰,著重比例原則而不可小罪大罰。因此,支持死刑方主張有些罪責是非處以死刑不可的,如殺人罪。
  老師也提到,在情緒上,支持死刑方常以受害者角度出發,認為如果廢除死刑,將無法平息受害者的痛苦,廢死方則是考量犯人仍有其人權,國家無權剝奪其生命。但老師認為,太多人只因同情某方而快速跳到結論,決定支持何方論述時,過於草率地依靠情緒來判斷。老師說,為避免情緒影響自己的思考,他常思考各種極端的情形,用以檢視自己到底支持哪一方。比如說,老師會思考希特勒犯下如此殘暴的罪行,他值得死刑嗎?如果他值得,廢死論述是否合理?從另一極端例子考慮,湯英伸值得死刑嗎?如果他不值得,支持死刑是否站得住腳?討論任何議題,老師鼓勵大家多多去考慮各種極端的例子來驗證不同論述。
   除了情緒因素外,過去歷史記憶也影響這個社會對死刑的態度。二戰後,德國因其歷史因素廢除死刑;相對的,以色列雖然多年來沒有再執行死刑,但並沒有完全廢除其制度,保留對軍事犯及種族屠殺犯的死刑。經歷過白色恐怖的台灣,處理死刑議題時,必須將歷史因素納入考量。

民主審議的基本格局
 老師說,民主審議的基本格局應是,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政黨(political party)、媒體( the press) 和 經濟體(economic society) 提供各式各樣的意見到公共論域 (public sphere) 中進行辯論,此過程中,專業社群(expert community) 提供專家學者的意見,辯論後篩選出好的選項,再由政府去擬定法律,執行政策。但台灣在公共政策上,藍綠界線過於分明,受到情緒過多的影響,許多人對於一項政策尚未足夠了解時,便先產生情緒,並受此情緒影響其判斷和論述,導致政策很難進入公眾論域被討論。大家無法理性溝通的後果,便是淪於凡事皆靠數人頭決定,而用強硬的多數決來訂定政策,又引發更大的情緒,政策更無法被理性討論,形成惡性循環。此外,台灣在公共論域上由於解嚴不久,去蕪存菁的能力極弱。再加上台灣的政黨政治力滲透入專家社群,使得專家社群無法擺脫政治意識形態的敵我區分來提出獨立思考的論述。這不僅需要制度上的保障,更需考慮公共領域與公民社會如何培養對多元意見的尊重。在美國社會的現象裡,一個類似的例子就是美國法學院多是自由派的教授,如何保障保守派教授的聲音、使其也能被聽見極為重要。老師期許台灣專家社群能提供專業客觀的意見到公共論域中。
小結
    回到死刑存廢議題,老師希望台灣能夠藉此打造一個理性溝通的公共論域,也勉勵大家面對任何議題,都能多層次地思考,不要輕易評斷對錯,不要因為對立方的意見與自己情感上支持的想法不同而輕易動怒、喪失了理性思考與多元溝通的機會。
Q&A
Q: 現在台灣社會支持與廢除死刑的比例是多少?廢死聯盟有較強的論述,為何支持廢死者仍是少數?廢死聯盟會不會分散司改聯盟的力量?
    A: 在一般民眾支持死刑比例約是80%,社會對於重大犯罪的極刑式懲罰仍是主流價值。但支持廢死者較多專業人士(不代表專業人士多半支持廢死,司法實務界支持死刑的仍多),傾向以無期徒刑代替。老師認為以如此少數的團體能把廢死議題帶動到現在這個程度,廢死聯盟已經做得很棒。此外,廢死聯盟和司改聯盟彼此分工明確,並不會分散力量,相反的,利用廢死這個議題,可以提升社會大眾對於司改議題的關注度。
Q: 只要一想到受害者與其家屬所受到的苦痛就覺得無法支持廢死,該如何去理解廢死方的論述?
    A: 回到剛剛所討論的,從什麼角度去思考問題很重要。我們必須記住一點,國家執行死刑,並不是代替受害者復仇,而是在一個政治共同體中當作仲裁者讓犯罪的人受到應有的懲罰。
Q: 台灣社會適合死刑嗎?
    A: 廢死方常從轉型正義出發,認為過去威權時代有不少冤死案,廢除死刑便能糾正過去政府犯下的錯誤。另一方面,過去威權時代的死刑,是基於嚇阻的目的,為了殺雞儆猴而執行死刑,刑罰與罪責沒有正當的連結。因此,如能重新定義死刑的目的,不一定要廢除死刑。目前台灣司法改革仍未完全,民眾對司法的公正度仍有疑慮。政策上,威權時代結束後應暫緩實施死刑,等社會對司法體制重拾信心,或許可從極小部分,罪行重大的殺人案開始執行死刑,如同以色列般有效限縮死刑的實施,但保留死刑這個選項。
總結
    最後主持人瑀嫻也分享個人經驗,以前聽到不同意見時,儘管心裡不同意,可是害怕說出口後引發衝突,因此選擇不說。她鼓勵大家不要害怕衝突,勇於表達不同意見,理性的爭論並不一定要以被情緒左右、激烈爭吵的方式呈現。許老師回應說,司法改革需要持續去推動,過去台灣社會害怕衝突,隨著社會風氣開放,社群中開始出現對立的聲音。但老師希望大家能更進一步,不只表達不同的意見,更可以與對立方對話。人性對衝突接受度很低,因此討論時,要顧慮到對方情緒,營造一個友善的討論環境,讓每個人可以自在地發表不同意見。老師覺得哲學星期五已經是個開放自由的對話空間,期許大家繼續經營下去。
與會合影

協辦: 駐波士頓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教育組, NEACP紐英崙中華專業人員協會
文字: Ching-Huan Chen, Meng-Chun Chiang
攝影: Chia-Chun Chung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