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 Ado Kaliting Pacidal 及特別來賓 DJ Hatfield |
週六午後,提早半小時來到活動現場,隨工作人員指示將椅子圍成一大圈,一邊聽 Ado 跟樂團排練。「Oh~ Oh~ Hay-Yan~ Oh~ Oh~ Hay-Yan~」看 Ado 身體自由擺動輕鬆地哼著歌,可以預期 Ado 將在接下來這三小時,讓觀眾感受到同樣的心情。
主持人孟純簡單開場後,按照哲學星期五的慣例,每一位觀眾會輪流自我介紹。今天卻特別不同,Ado 說:「我要教大家阿美族的方法,用唱歌來自我介紹。」她示範唱著:「Gee~~~ Ado Gee~ Ado Gee~ Ado Gee~ Ado」,她唱完後,其他人必須重複兩次「Gee~ Ado」,表示將祝福送給這位自我介紹的人。Ado 說:「每一個人都要試試這樣的方式。」現場起了一陣騷動,不少人臉色微微不自在,甚或有些人躲到後排座位去。「阿美族的神話說,人類生下來就該唱歌的,不愛唱歌的人,你們是不是常常胸口悶悶的,可能會有呼吸道的疾病喔。」現場一陣大笑。於是 Ado 拿著麥克風走過每一位觀眾,帶領大家自我介紹,不時抽問觀眾說:剛剛自我介紹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儘管聽得出來很多人不常於大庭廣眾前唱歌,有些發顫走音,但走過一圈後,現場氣氛也漸漸地輕鬆自在起來。
Ado 演唱一首歌後,一位領養阿美族男孩的美國母親問道,如何讓她的孩子在海外能接觸阿美族文化以及語言?那位母親說小男孩過於害羞不敢現身,希望 Ado 在活動結束後可以跟他私下碰面。「沒關係,這是正常的,阿美族的男生本來就比女生害羞。」Ado 笑答,Ado 表示現在網路上有許多影片,她在原住民電視台也有主持節目,皆是很方便的資源。「其實我自己也是長大後,再度學會說阿美族語,這會是個很長的故事,大家想不想聽?」全場觀眾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想聽!「我上小學以前一直以為全世界只有一種語言,那就是阿美族語,上了小學後,才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另一種語言,漢語(北京話)。」上課第一天,老師要全班同學輪流上台介紹自己,卻不是以 Ado 熟悉的方式和語言,濃濃的原住民腔漢語,更成為全班的笑柄,班上男同學在下課後繼續模仿 Ado 的腔調嘲弄她。
那時還不懂得霸凌和歧視這兩個詞的 Ado,經歷這樣的事件後,下定決心要學好漢語,死記硬背老師發的演講比賽的講稿,獲得代表學校出賽的資格。卻仍有同學質疑:「老師,Ado 根本不是中國人,是山地人,憑什麼參加比賽。」Ado 示範當時如何比賽,當她以字正腔圓地語調說出:「校長~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如何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全場都被逗樂了。但 Ado 說:「從那時開始,我覺得講母語是一件很可恥的事。」 Ado 把精力完全投入學習漢語,成功地考取中文系。可是她再不說阿美族語了,即使回去探望外公外婆,仍以漢語回答他們。Ado 那時心裡想:「如果說著跟漢人一樣流利的漢語,能夠站在台上以漢語演講,那些歧視能否就此消失?」
抱持這樣的想法直到大學一年級,Ado 因外公過世而回去奔喪。喪禮結束後,Ado 想用阿美族語來安慰不懂漢語的外婆。她想對外婆說:外婆,我馬上要回台北念書,你不要太難過,好好保重身體。Ado 想:「這簡單的幾句話,縱使很久沒講,應該沒問題。」但要開口的瞬間,她想不起這些話要如何用阿美族語表達,最後,結結巴巴地留下一句:我要回台北了。Ado 在客運上一路哭著回到台北,她說:那時外婆一定難受至極,從小無話不談的孫女,居然再也不願用阿美族語溝通。
Ado 開始重新思考自己到底是誰,偶然讀到法國黑人哲學家法農(Frantz Fanon)所著的 <黑皮膚,白面具 Black Skin, White Masks>,書中一句話引起 Ado 共鳴,「當我講著流利的法語,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膚色變白了。」從荷蘭西班牙一直到清朝日本國民黨政府的殖民,原住民被稱作次等的生番,高山族,山地同胞。恐懼殖民者而強迫自己去學習熟稔他們的語言,或許是以說阿美族語為恥的深層原因,Ado 如此說著,身為原住民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她重新拾起阿美族語,不再以為恥。彼時原住民運動正興,Ado 加入街頭抗爭的行列,1994 年原住民正名運動成功,原住民從此不再被稱呼為山地同胞,身分證上也可使用族名。Ado 從林佩蓉恢復為阿洛.卡力亭.巴奇辣(Ado.Kaliting.Pacidal)。這時觀眾問:「你的名字代表什麼意義?」Ado 說:Kaliting 是她母親的名字,而 Pacidal 意謂太陽,表示他們是奉太陽為守護神的氏族。「Ado 這名字的由來是個很長的故事,想聽嗎?」Ado 笑著問,大家仍是相同熱烈的回應:想!
很久以前,阿美族祖先和天神起衝突,天神一怒下起暴雨,村莊氾濫,村中長老拜託一位名叫 Ado 的年輕女孩,請求她去安撫天神。於是 Ado 站上村中最高的山丘,對天神開始唱歌,唱啊唱啊,不停歇,天神最終被她的毅力感動,停止這場暴雨。Ado 說:「我的長輩替我取了這個名字,並不是希望我很會唱歌,而是期許我能做一個堅持不放棄,善良願意幫助別人的人。」
有感於族裡的年輕人不再講阿美族語,聚會中皆放著日韓的流行歌曲,Ado 開始以阿美族語填詞,譜上流行音樂的曲風。音樂是一個能帶動流行的媒介,Ado 笑著說,我想扭轉年輕一代的想法,說阿美族語可以是一件很 Fashionable 的事。她拿出一張不久前發行的電音單曲,封面是她一頭藍紫色短髮,眼睛周圍與臉頰上點綴黑色圖騰的刺青,「這樣是不是有 Lady Gaga 或是 Rihanna的風格?」全場大笑。有時在唱片行還會看到這張專輯被歸於西洋流行音樂區,曾走在街頭抗爭的最前線的 Ado,嘶聲竭力地喊著:恢復我們的母語。但她發現,這張電音單曲帶來的影響力,比街頭抗爭大多了,她說:「我現在不斷告訴自己要有自信,要對自己的文化有信心,大家覺得原住民音樂不時尚沒關係,我來做引領潮流的那個人。」
有觀眾建議是否考慮嘗試一曲兩詞,阿美族語和漢語,或許可以擴大歌曲的流行程度。Ado 答道,她並不介意填漢語歌詞,英文也無妨,都不會改變歌曲蘊藏的精神。但她說:漢語與阿美族語的音節組成方式很不相同,阿美族語其實與英文比較接近,「阿美族語講快一點其實也很像法語喔,再次證明阿美族語是 internatioanl language。」Ado 逗著大家。填兩種詞會需要譜兩首曲子,等於創作兩首不同的歌,那便失去一曲兩詞的本意,而更深一層的考量是,阿美族語或終將消失,如能趁現在多創作幾首歌曲,當作阿美族留給這個世界珍貴的禮物吧,Ado 淡淡地說著。
與 World Music Ensemble 合奏 |
中場休息後,Ado 又表演了幾首歌曲,讓人印象最深的,歌名叫 BaSiWaLi (意譯:望向東方),講述二戰時被日本強迫派到前線的阿美族年輕人,知道當第一束光線從東方出現之際,必須向他父母與故鄉告別,他知道無法抵抗命運的安排,請他爸媽不必為他擔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Ado 嘹亮的歌聲在鋼琴,吉他,大提琴,tabla drum,合唱團的伴奏中,傾訴無可奈何的心境。「現在開始我要教大家唱歌跳舞啦。」Ado 活潑地說道,首先是一首 Ado 只花十分鐘寫成的歌曲,背景是小時候 Ado 受傷時,她爸爸總會指著 Ado 的傷口說:Oh Oh PuShh,一邊以手在她傷口上方虛捏像是捉起一把沙子,然後向一旁灑出,她爸爸會問:你現在還痛嗎?我已經把你的疼痛轉移走啦。當 Ado 感到沮喪難受時,想起她父親這樣的方法,於是有了這首歌,
「Oh~ Oh~ Hay-Yan~ Oh~ Oh~ Hay-Yan~
Oh~ Oh~ Hay-Yan~ Oh~ Oh~ Hay-Yan~
Hay-Yan~ Hay-Yan~ I-Yan~ I-Yan~ Hay-Yan~
Hay-Yan~~ Wuuuuuuu~~~~
I-Yan~ I-Yan~ Hay-Yan~」
學會這首歌後,大家圍成一圈,兩手分別和相隔一人的人牽手,如此一來,相鄰的兩個人便會肩併肩,「這樣牽手的方式,可以讓我們更貼近兩旁的人,感受身邊夥伴的律動步伐歌聲呼吸,給予彼此力量。」Ado 解釋接下來的歌曲的意涵,阿美族歌曲中很多對唱的歌曲,她會擔任領唱,是負責祈福的人,而大家則擔任回唱,將力量借給領唱,幫助她祈福。接著便是三首對唱歌曲,一群來自台灣美國印度不同國家的人,一邊踩著步伐,一邊應和 Ado 的嗓音,「有人的嘴巴還張不夠開喔!」Ado 不時開玩笑地提醒,阿美族憲法有規定,唱歌時身體必須跟著擺動,請不要違法。「不要管旁邊的人怎麼跳怎麼唱,自由發揮走出自己的路!」Ado 喊著,現場有如慶典的氛圍,結束後每個人都汗流浹背,但一開場那拘束憋扭的氛圍已悄無聲息地消失,多久沒有放鬆地擺動身軀,大聲唱歌,不在意安全距離地與陌生人如此貼近。
最後 Ado 感謝道:今天很高興能以最擅長的方式,舞蹈和音樂,與大家對談,謝謝大家熱情地用歌聲舞步回應她。「阿美族祖靈一定沒想到,有一天他們的音樂舞蹈會律動在波士頓。」
回程在地鐵上,口中不由哼起,「Oh~ Oh~ Hay-Yan」,Ado 說:希望這首歌能撫平傷痛,安慰每個在城市打拼的靈魂。我想著,母語對人類而言到底是什麼呢?是在嗷嗷待哺時期,母親用來安撫嬰孩哼頌的語言吧。而之所以會莫名地感到痛苦悲傷,是不是因為忘記了母語,忘記了用來撫平傷痛的語言,所以感到不安,感到傷口無法癒合的焦躁。但當哼起母語的歌曲,我們重新記起了自己是誰,從何而來,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家。「I-Yan~ I-Yan~ Hay-Yan~」
與會合影 |
聯合主辦: Dudley World Music Ensemble at Harvard, 哈佛台灣同學會, 波士頓哲學星期五
文字: Ching-Huan Chen
攝影: Chia-Chun C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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