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2014 年太陽花運動後,越來越多年輕人參與社會運動,但如何引導每次社會事件的民氣,將其動能實質轉換、達成政治訴求,或是如何整合社會運動中不同聲音,台灣社會仍持續努力。很高興請到哈佛燕京學社訪問學者張政傑,目前於日本名古屋大學攻讀博士的他,以六零年代台灣的保釣運動為例,探討當時時空背景下,台灣年輕人如何對抗政治困境,藉此映照今時年輕一輩面對的現況 。
源起
政傑說,碩士班他主要研究大江健次郎的小說,身為唯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日本人,其作品大多描繪二戰後日本受美軍控管,日本人帶著屈辱,渴望復興大和民族的心情。例如「人羊」中,敘述 50 年代一位去做法文家教的大學生,搭乘一班滿載疲累上班族與工人的公車,於灰暗的夜晚撞破霧氣前行,暗喻被美軍佔領的日本面對未來的茫然。大學生朝最後一排座位走去,恰巧遇上一群醉酒的美軍與一名日本妓女以日英文交雜吵架,妓女憤怒地說:「我不想再跟你們這些野獸來往!」「我寧願選擇他。」妓女指著大學生說道,突然公車顛簸了一下,妓女雖抓住大學生的手仍不穩跌倒。兩名美軍趁機質問大學生為何粗暴地對待女性,逼迫大學生趴下並脫下其褲子,拍打他屁股高唱「人羊」這首歌,歌曲描述出航的水手將帶上船的羊隻當作洩慾的工具。這群美軍最後迫使其他日本乘客也脫下褲子趴倒,拍打乘客們屁股。
大江另一知名小說「萬延元年的足球隊」,描述 1967 年日本鄉村的一對兄弟訓練一支村內年輕人組成的足球隊,企圖對抗資本主義象徵:天皇超市。雖一度發起全村暴動而洗劫天皇超市,但村民逐漸失去熱誠且害怕被追究責任,導致暴動失敗。此小說被認為預言了 1969 年東大安田講堂事件,起因是東京大學醫學生抗議實習制度的變革,因為學校處理不當,引發全共鬥佔據東京大學,封鎖校園要求校方進行談判,從單純抗議運動演變成大規模的政治事件。政傑笑稱大江健次郎作品過於黑暗,所以他博士論文換了題目。
如何檢視歷史事件
2012 年台灣發生陳為廷丟鞋嗆教育部長、文林苑、反旺中媒體壟斷和華隆罷工諸多社會運動。政傑那時在名古屋大學唸書,日本時任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宣布釣魚台收編國有,使中日關係降到谷底。中國動員兩三百艘漁船包圍釣魚台,於海上與日本海上保安廳對峙。為抗議日本舉動,台灣中國不約而同在節日期間,特別強調釣魚台是各自領土的一部分。與日本同學討論這事件時,政傑發現日本年輕一代對過去日本學運不僅不了解,往往還帶有負面印象。台灣年輕一代也是如此,太陽花運動前,年輕人對學運的印象僅有野百合運動,2008 年野草莓運動,並未達成其訴求而少人所知,遑論更久遠前的保釣運動。
政傑認為,受到媒體與歷史文獻影像的影響,人們回顧歷史事件時,容易將其發生的原因、造成的後果扁平化、單一化。倘如大家皆用此種方式看待歷史事件,東亞各國容易民族主義化,愛國主義盛行之下,各國極易發生衝突。
台灣保釣運動與冷戰意識
2012 年中國開始保釣運動,但保釣運動於 1971 年的台灣已經開始。釣魚台紛爭追溯至冷戰時期,為圍堵蘇俄勢力,1971 年美日安保條約續約,沖繩回歸日本政府統治,釣魚台隸屬沖繩的一部分,日本政府因而宣稱擁有其主權。香港僑生首先至美國大使館抗議,美國的台灣留學生也同步於海外聲援,然隨美日簽訂條約,保釣運動暫時告一段落。
想知道當時人們面對的社會氛圍,必須先暸解何謂冷戰意識型態,對峙雙方一邊是共產陣營,另一邊則是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陣營。但政傑請大家仔細思考,相對共產主義的應是資本主義,兩者為政府管控經濟的不同策略,而資本主義陣營卻打著自由民主的大旗宣傳經濟發展至上的概念,更以此抹黑打壓共產主義。若分析對現代化的貢獻,共產陣營並不比資本主義陣營少。
釣魚台問題在冷戰時期以反共為優先的前提下,被美日中台擱置,沒有進行協商溝通而遺留至今未能解決。
冷戰意識形態仍影響世界局勢,只是改換不同的名稱,資本主義改為新自由主義,強調自由市場,反對國家對國內經濟干預,支持透過國際組織和條約對其他國家施加政治壓力;共產主義則轉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過去冷戰兩大勢力依舊在全世界角力。
從劉大任小說談台灣與海外保釣運動
政傑舉劉大任著作的兩部小說為例,分析保釣運動前後台灣的時空背景。第一部是「浮游聚落」,述說 60 年代的台灣,主角是名憂鬱徬徨的青年,原本興趣是
寫前衛詩,後來認識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秘密社團,討論關心政治時事,但面對威權統治卻無能為力,故事以有志難伸的主角出國為結尾,那群朋友則因秘密結社遭人出賣,被捕入獄。政傑說,當時年輕人常有無法參與政治之感,他們用不同方式來消除這些焦慮,投身於前衛藝術創作、出國留學或拍攝電影。和保釣運動同時發生的另一重大事件是鄉土文學論戰,表面上是現代主義與鄉土文學互相辯論,但其中涉及各種國族認同的競爭,包括現代化論、右翼中國國族主義、左翼中國國族主義與台灣本土論等等。
第二部作品「遠方有風雷」敘說美國的保釣運動,之所以用風雷為標題,政傑解釋「風雷」是毛澤東熱愛的詞彙, 文革時期許多組織行動代號皆有風雷一詞,以表達對毛澤東的崇敬。美國的保釣運動也從文革借鏡,成立和人民公社相似的讀書小組,因此劉大任用風雷作為保釣的代名詞。小說主角是一位當年保釣運動主將的小孩,由於其母親一直不願提起有關主角父親曾參與的學生運動,主角決定到加州灣區調查父親的往事,從主角、主角母親與主角父親三人不同的視角裡,劉大任勾勒出保釣運動的面貌。
這兩部作品皆是劉大任的親身經驗改編。不同於劉大任作品的時空背景,另一位保釣作家郭松棻則以 40、50 年代戰後台灣為背景,描寫台灣人民如何適應從日本政府到國民黨政府的轉變。
政傑認為保釣運動只是個引爆點,根源為二戰後台灣土地上,沒有梳理乾淨的國民黨日本中共三方關係。保釣運動後,國民黨政府為緩解青年的憤怒,1970 年成立救國團,鼓勵年輕人投入山地服務隊。另一方面,一群海外釣運的人轉為支持中國統一運動,負責柏克萊大學保釣運動文宣的郭松棻主張,保釣運動是五四運動的延續,希望進行大規模的文化改革,嘗試以中華民族主義包容左派右派等不同立場的人。
然崇敬毛澤東的美國保釣運動左派,郭松棻、劉大任等人,去過中國後,卻發現中共並非理想國度,中國統一夢碎。但他們仍信奉毛澤東思想,最後選擇留在美國。
結語
政傑說,文學究竟試圖傳遞何種意義,他是這麼看待,文學創作提供一個遊戲場域,這場域沒有生產性,無法產生任何實質有用的事物。但也因如此,文學可以不受外在體制影響,停滯下來,才能在看似沒意義的環境中誕生出有意義的東西,即使最終產物不是你的本意。
一個社會事件爆發後,大家都試圖以過去已有的理論解讀未知事件,但或許我們該做的是不要急於解釋未知,一起討論思考,也許需要用到從未出現過的理論來解決目前問題。
保釣運動仍未過去,台灣還是有一群人信仰保釣運動的核心思想,自認為中國人,不是中共,想要建設中國,完成統一,現在台灣國族認同的爭論,兩邊陣營的思想早在鄉土文學論戰就已提出。
政傑總結道,做學術不是分辨好壞,是使人更暸解身處的時空背景,最終還是得靠自己判斷做出選擇,期待大家都在清晰思考後做出選擇而非人云亦云。
Q&A
富凱問,國民黨支持保釣運動,為何劉大任、郭松棻等人會被列入黑名單?
政傑說,保釣運動後來在海外分裂成兩派,一派是支持中華民國,另一派支持共產黨的就被列入黑名單。
允鍾問到,我們處在歷史事件爆發的當下,因為面對未知處境,只好用已知的民族主義來解決,太陽花運動後,認同台灣人的比例高升,由此來看,民族主義是否也有好處?
日本各藩氏透過民族主義統一日本對抗西方列強,但也導致日後侵略東亞、東南亞的後果。左派批評民族主義就是右派,因此是否可以想出改良版的民族主義,左派完全不思考這類的問題。然而在性別平權、種族議題,左右派面對的困境是相同的。
有觀眾問,中國因素影響下,台灣是否可能擁有開放性的台灣民族主義?歐洲小國的經驗能否作為參考?
中國知道他們沒有實質統治台灣,於是利用台胞卡混淆國際視聽。要如何去實質拓展,或許先以沒有名稱的方式持續拓展,等到可以自己正名後,也許未來有新口號、新國號出現。
觀眾請政傑可否舉例解釋剛剛演講中的這段話,「不受外在體制影響,停滯下來,才能在看似沒意義的環境中誕生出有意義的東西,即使最終產物不是你的本意。」
政傑說,70 年代反資本主義陣營,直接選擇現成的馬克思主義來抗衡。但 2011 年佔領華爾街運動,一開始並沒有提出具體目標,開始的目標就是佔領本身,使金融秩序停滯。大家反資本主義,但也知道共產主義不好,不能用其對抗資本主義。於是佔領過程中,現場激盪出新想法,新訴求,跟太陽花運動時現場開會制訂出的新秩序一樣。
最後政傑說,希望大家透過文學與過去對話,瞭解保釣運動時的人們如何看待保釣運動的心情,文學常常寫得很複雜,不輕易下簡單斷語,但它能讓人清楚自己在哪裡,做出理性選擇。
文字: Ching-Huan Chen